5
当露露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到的课室，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上的课、打的钟。她自早上到了课室以后，就呆坐到了现在。没有人敢和她搭话。还是校工的老大爷，巡楼锁门的时候拍着课室门催她回家。
这时的天气像是快要下雨了。天空一片混沌，不但见不到往日里桃红色的晚霞，连太阳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乌云，还有从云隙里渗出的丝丝阴风，衬托着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的街景，使得走在路上的露露有种画里形单影只的落魄感。
而她坐了一天，走起路来下身都在发麻，加上一天都没吃东西，还有昨天那个如噩梦一般的晚上，要说她落魄倒也算是贴切。路过的行人都担心将来的大雨，行色匆匆；她拿着一袋刚买来的包子，咬在嘴里烫得倒吸冷气，慢慢地在路上走着。
就在此时，一只黑猫轻巧地从路边建筑的旮沓里钻了出来，在露露的面前停下。它昂起脑袋，怯生生地朝着露露叫唤起来。
露露认得它是小黑。她蹲下来，轻轻往小黑脑袋上打了一下。
“让你不乖。”她说。
小黑挨了一记，但却没有逃。它还是怯生生地朝着露露叫唤着。露露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小黑的眼睛跟着一起上上下下。
“饿了？”露露拿出一个包子来，问道。
小黑喵呜一声。
“那——才不给你！”露露哼哼了两声，故意把包子举得高高的。
小黑的耳朵耷拉了下来。
露露赶紧把包子放在它的面前，说：“好好好好好，给你给你。逗你玩呢。”
小黑的耳朵又竖了起来，趴下来吭哧吭哧地就吃起了包子。露露挪了挪身子，在它的旁边也跟着坐下来了。一人一猫，坐在地上分着包子吃，吃完了就静静地和路人大眼瞪小眼。
“对不起，我家还是养不了你。”露露说，“不过以后你可以每天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我每天都可以请你吃包子。吃到饱。”
“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听得懂我的话吧。”
小黑抬起脑袋看了她半响，喵呜了一声以示回应。
“啊真好——”露露伸了个懒腰，说，“你这么聪明，又听话。将来找到的主人一定会和你过得很开心吧。真好啊真好……要是我家给养猫的话就好了。”
小黑一直注视着露露，听她说着这些话，又听她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捡起书包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迎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准备回家。
“你的那只精灵，它不会回来了哦。”小黑说。
露露本是准备冲刺回家，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路旁绿化的行道树，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小黑。
“是叫它潘对吧？那个小家伙。”小黑舔着爪子上的毛，说，“根据我们毕格密族的规矩，像它这样的流浪小精灵是要在集体会议之后交由某个年长精灵看护的。”
“你——你不是猫么！为什么你会说话——还有为什么你会知道潘的事！”
在路人的眼里，露露就在一个暴风雨将至的天气里，躲在一颗树后面，对着一只喵喵叫的猫咪大吼大叫。
“当初我们的祖先订下的规矩是让我们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消失又不一定是要让他们看不见嘛。别的方法也可以呀，像这样，”说着，小黑高声叫唤了两声，“喵呜——喵呜喵呜——”
露露搔了搔脑袋，从树后走了出来。她突然蹲在了小黑的面前，抓起它的两只前爪，恳求道：“那，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它回来——”
“疼疼疼疼疼——”小黑挣扎着蜷起身来，用后脚踢开了露露的双手，挣了开来，然后顺势三步登上了旁边的围墙，眼看就要逃跑了。
“等一等，等一等！”露露跟在小黑的后面，说，“我不是有意的，等一等。我只是想让潘回到我的身边，求你了！它是我的，它是我的……”
走在围墙上的小黑突然停下来，它扭过头来，冷冷地打断她：“它不属于你，它不是谁的宠物，它只属于它自己！”
“可它……可它是……”露露低头嘟囔着，思考着些什么，突然她又抬起头来，反问道，“可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跟我说这些？你们不是说不能出现在人前的吗？”
小黑迎上露露的眼光，与她对视了一阵，它脸上板得梆硬的表情突然柔和了下来。它趴下来，像猫一样，幸福地眯着眼。
“我走过许多的地方，也活过了比谁都长久的年岁。所以我知道，有些人是罪大恶极，任他们怎么做也掩饰不了心中的黑暗；但同时，也有像你一样，本质纯洁地像个小天使一样的女孩儿。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
当露露听到“小天使”这三个字时，不由得羞红了脸。当她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从面前吹来一股强风，沙子迷得她睁不开眼。本能地，她感觉得到小黑要走了。
“等一等，请等一等，小黑——”她揉着眼睛喊道。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围墙上已经不见了小黑的踪影。她四处张望，连路上原本稀少的行人也都不见了。
啪嗒。
第一滴雨打在了她的脸上，麻麻的，又有些刺痛的感觉。没等她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就这样呼啸着来了。
在露露躲雨的时候，一个声音悄然在她耳边耳语道：“它是独立的生命，应该有自己的轨迹、自己的生活——你也应该如此。”
可潘和自己就是一体的呀，露露在心里反驳道。
不记得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一个晚上，可能是刚上小学，也可能是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具体的谁记得呢，反正在那之前的每一天都差不多的。总之，是那个晚上，一只她从未见过的小精灵落在了她的窗台，像是坠落的流星。她发现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她能看见小精灵，而这小小的精灵身型虽小，却力大无穷。它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头上顶着一顶羽毛帽子，尖耳朵尖鼻子，圆滚滚的眼睛；但就是不会说话。
在遇见了它之后，露露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她不喜欢的父母有小精灵去对付；她不喜欢的学习又小精灵去解决；她不喜欢的人有小精灵去赶跑……不管是她讨厌的，还是她喜欢的，总是小精灵都有办法解决。
还是个小孩的露露兴奋地指着动画里的小飞侠，再指着小精灵，大声地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飞侠！”
从此它就成了露露的秘密，她唯一的朋友，她的——家人。
温蒂被彼得潘带去梦幻岛冒险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妈妈的怀抱里，长大了就会慢慢忘记一切；但露露的梦幻岛就在她的潘这儿，她哪儿也不想去。
被淋得湿漉漉的露露回到了家里，走进自己的房间。在打开房门的一刻，她混沌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
潘低垂着脑袋坐在地上，那样子像是在迎接露露回家。
“潘！”露露一把扔下书包，扑向地上的潘。
潘和她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脑袋摇摇晃晃，眼睛里甩出了一堆堆的小星星。还没完，她举起潘，高兴地转起了圈，把头发尖的水滴甩得到处都是，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才停下。等放下潘的时候，潘像个会变速的陀螺一样，有一转没一转地转着圈。她看着潘，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就在露露准备着去把抽屉里藏着的零食一包包堆在潘的面前时，待在边上的杰克终于耐不住被无视的感觉。它用力清了清嗓子，提醒露露自己的存在。
露露定住了，看向杰克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用自以为最具敌意的口气问道：“你来干什么？”
杰克负着手，也不接露露的话茬。它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四处张望打量着。它对已经瘫在地上晃脑袋数星星的潘说：“唔，这地方，你再凑合住一天吧。明晚十二点我就来接你。这可是你一再恳求，我才答应的啊，记住啦。”
说完，它正了正自己的羽毛帽，跳上窗台，准备离开了。
露露受不得它的自说自话，狠狠跺着脚，嚷道：“等一下！你在自说自话些什么！潘才不会跟你走了！你……别走！”
杰克一顿，转过身来，借着窗台的高度直视露露，说道：“你就谢谢我吧，人类。还能给你们一天时间道个别。我已经是很宽容的了。”
“什么？”
“还有，你能看见我们本来就是个特例，因为这个小家伙那时候还太小了，魔法还不完全——等过了明晚，你就不会再看得见我们了，再迟点还会忘记这回事。所以你也不用太难过……”
“不准！我不准！不允许！潘是我的——”露露歇斯底里地喊着，将潘捡进怀里，紧紧地搂着。
一道闪电划过，惨白色的光从窗台划过。光打在杰克小小的身躯上，将它的影子映得无限大，狠狠地压在露露和潘的身上。
杰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露露看。那眼神把露露看得发毛，像是对她说不容置否。
末了，杰克摸了摸肚皮，又提醒了潘一遍时间，然后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消失不见。只剩湿漉漉的露露和晕乎乎的潘，久久地呆坐在一起。
露露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她仍旧是按原来的计划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包的零食来，当作是平常一样。但她自己不吃，就看着潘大快朵颐。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呆住了。
直到深夜，敲门声自房门另一侧响起，露露才回过神来。爸爸在外面敲着门，并不会进来。他只是像往日一样喊露露去洗澡，顺便又再一次地“提醒”她明天还有一门考试，叫她明天的考试要加油，然后就回房间睡觉去了。妈妈还在客厅里看电视。
露露答应着，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干了，浑身发起了冷。
在她准备去洗澡的时候，潘戳了戳她的后背，眯着眼睛，高高地举起双手，一蹦一跳地绕着圈子跑。
露露见它的样子，突然笑了。她摸摸潘的脑袋，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只有露露才能明白不会说话的潘要表达的意思，这是她们俩之间的默契。这是每次在恶作剧或是要大展身手前都会做的动作，意思是：都交给我吧！
今天晚上露露什么都没问，只是在睡觉的时候，少有地抱住了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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